共享經濟再思考:大平台的補貼戰 vs. 小社區的真關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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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/ 黃昱珽

【三之一】

共享經濟三類型:閒置資產利用、二手物交易、勞務媒合

近年來除「社會企業」的趨勢外,「共享(分享)經濟」也成為另一個熱門的概念。今日許多利用網際網路為平台、以共享經濟作為願景的企業組織,獲得投資資金的挹注,從區域經營朝向國際化發展,創造出令人驚奇的商業傳奇。

典型的共享經濟故事,大致上是這樣的:最早原名為「氣墊床和早餐(Airbed & Breakfast)」的全球「訂房」網站 Airbnb,原先是在 2007 年時,Brian Chesky 和 Joe Gebbia 兩人為自己即將繳不出的房租所做的努力。他們將公寓改造成出租的空間,擺上三張氣墊床進行招租,承諾每天會附上自己手做的早餐。這樣的運作解決了他們的房租危機,也讓他們進一步成立公司、發展網站,從區域型的地方網站朝世界各國邁進。如今 Airbnb 在全球 191 個國家,34,000 個城市提供服務,截至 2015 年夏季,Airbnb 的預估市值超過了 250 億美元,成為全球第三大的新創公司,2016 年市值更將超過 300 億美元

不過另一方面,共享經濟在全球的擴展,經常伴隨各式各樣的爭議。Airbnb 和各國城市關於旅館、短租的法規經常產生衝突,2013 年至 2014 年間 Airbnb 對紐約檢察總長 Eric Schneiderman 提出控訴,因為檢察總長辦公室要求 Airbnb 提供紐約市中 15,000 位民宿主人的資料,檢查是否違反紐約短租法規;在本文寫作期間(2016 年 7 月 26 日),Airbnb 與舊金山市政府也因為短租法規的理由而將對簿公堂。類似情況普遍存在於各種共享經濟中。

最大的共享經濟企業 Uber,同樣在各城市引發法規與實務上的衝突,近來台灣也捲入爭議中。一些人抱持著偏向(新)自由主義的觀點來支持 Uber,認為 Uber 本質上是一種「去中間人」的創新,用科技讓原本的商業活動更有效率;反對者則認為 Uber 並非是真正的創新,而是破壞交通體制、勞雇關係,甚至可能是剝削司機的企業組織。

這類南轅北轍的論點,顯示出「共享經濟」仍然是一個充滿歧見的概念。本文將對共享經濟的概念進行探討,並嘗試區分它在運作上的不同模式,來理解共享經濟究竟面臨怎麼樣的挑戰,它經營上造成衝突的本質是什麼。

▲ 共享經濟發展成企業模式後,各種法規與實務上的爭議也相繼而生。圖為 Airbnb 的總部。(圖片來源 customspaces

共享經濟的概念

實際上,「共享經濟」(Sharing Economy)這個詞彙本身就充滿著矛盾。焦點若著重在「共享」、「分享」這個 sharing 的動作時,它應該是一種非商業的、人與人之間的社會互動。毫無疑問地,社會學家將會傾向於把這歸類到物物交換、家計、互惠等「市場經濟」外的(社會性)經濟活動。但當經濟學、管理學提及「經濟」economy 這個詞彙時,毫無疑問這是指向市場經濟的營利行為。

Tom Slee 在《分享經濟的華麗騙局》(What’s Yours is Mine: Against the Sharing Economy)一書中發現,這一波關於「共享經濟」的潮流,並沒有包括已經存在、具有共享精神的各種非營利組織。儘管強調「利他主義」與「慷慨大方」等激動人心的理念,卻是一面倒指稱商業組織;更狹義地說,「科技、矽谷、加州才是主旋律」(頁31)。Alex Stephany 在訪談 BBC 的科技新聞主筆 Rory Cellan-Jones 時,後者也提到「共享」這個詞「根本就是經典加州風加胡扯」[1]。

因此若要探討「共享經濟」,第一步或許該以更謹慎的態度,對此一充滿道德想像的標籤存而不論。我們可以用另一個直接的問題,來尋找「共享經濟」的本質:這些標榜「共享經濟」的企業組織,它們如何定義自身呢?

這時我們便發現到,無論是 Airbnb、Uber 或者其他的類似企業,它們往往都用「平台」一詞來解釋它們的業務。這些公司提供了一個全球性的電子平台,來媒合各種「共享」的行為。對 Airbnb 來說,它們媒合了居住的空間,而 Uber、ZipCar、BlaBlaCar、Lyft 等等則是交通工具,JustPark 提供停車位的媒合,Proper 進一步提供「閒置資金」的借貸…… 至於 Lefoverswap 則是更為極端的例子,它媒合著「吃剩的菜」與「想吃免費食物的人」。

因此電子化的「平台」業務,可能更接近這一波共享經濟浪潮的本質。有些人建議我們可以把共享經濟想像成一個又一個的電子市集,各式各樣的供給和需求在這裡進行媒合。

對 Jeremy Rifkin 和他的支持者來說,這確確實實是一個革命性的發展。網際網路的便利性大幅降低了邊際成本,讓所有人更為容易進入市場,所有人都可以很容易經營自己的事業。他大膽的預言我們將走向「零邊際成本社會」[2]。未來或許它將更進一步重寫 Coase 的經典問題:企業為何存在。如果每個人都可以自行在網際網路上無邊際成本地創業、媒合交易,那企業是否還有存在的必要?

三種主要交易內容與挑戰

這些前景可能過於樂觀、也可能言之過早。在今日共享經濟的發展過程中,我們已經能夠看到共享經濟面臨到各種挑戰。筆者認為,目前的共享經濟可以粗略區分成三種不同的交易內容,它們既有共通的問題,也面對到各自的困難。

第一種共享經濟的內容,乃是閒置資產的利用。透過電子平台的媒合,無論是閒置房間、停車位、儲藏空間甚至於資金,都可以成為利用的對象。對於這些閒置資產的擁有者來說,這是獲得「外快」的良好機會。Airbnb 乃是這類型交易最為成功的代表,超過 250 億資產的事實告訴我們,閒置資產的活化利用,具有非常龐大的市場潛力。

但從本質上來說,這種閒置空間的活化利用,其實就是一種「租賃」。這類型的交易很快出現了一個趨勢:專業的收租者很快就進入平台,成為主要的經營者,這完全不是共享經濟的理想圖景。

2014 年 Airbnb 和紐約檢察總長達成和解,檢察總長取得了部分的資料,最後出版了報告:Airbnb in the City。檢察總長發現雖然只有 6% 的 Airbnb 屋主在紐約有兩間以上的房屋陳列在平台上,但卻佔了 Airbnb 紐約總收益的36%(page 10)。專業提供租賃的屋主對 Airbnb 的重要性日益重要,Tom Slee 自行收集 Airbnb 網站上的資訊,發現那些用來描繪共享經濟理想圖像「分享自己生活的家」的案例,所佔比例只剩下 3%。

第二種共享經濟的主要內容,則是二手物品的交易。可以交易的二手物品五花八門,Poshmark、thredUP、Rentez-Vous、Girl Meets Dress 等平台都是各種服飾的交易媒合,採取不同的作法。Chegg、Half.com 以教科書為對象,reCrib 處理二手的嬰兒用品。另外一種二手物品處理的方式則是所謂的「贈禮」網站,包含 Freecycle、Ecomodo、Peerby、Yerdle 等等,贈禮網站大都屬於區域性,很少有跨國經營的例子。

一般來說,這類型的共享經濟包含更多原始的理想圖像,但卻也最容易與既有商業模式並存。拍賣網站 eBay 提供了一個有趣的例子:它提供二手物品拍賣的同時,也向搜尋的消費者推銷全新的物品。而其結果相當出人意料:eBay 的營利中只有 25% 來自於中介拍賣所得,75% 來自於有價全新的各種商品[3]。

第三種類型的共享經濟,則是以媒合「勞務」為主。Uber 實質上提供消費者交通工具與載運的服務,(已經結束營業的)Homejoy 則提供住家清潔服務,DogVacay 讓消費者尋找狗狗保姆,TaskRabbit 雖然強調「幫助鄰居」,但是實際上也就是在媒合各種雜務服務的需求。此一類型的共享經濟,可說是目前爭議最大的領域。

造成大量的爭議,與服務業的本質息息相關。對服務業者來說,提供即時、高品質的服務,是維持客戶繼續使用服務的不二法門。如果共享經濟採取純粹的媒合、無法控管服務品質的話,它在與專業的對抗上必然將趨於劣勢:純粹「打工」的服務者或許只能短期在該平台生存,因為負評而逐漸失去工作機會,但是它已經給使用平台的消費者帶來負面觀感,消費者避免採到「地雷」而回頭尋找其他專業服務。在另一方面,如果所有的服務提供者都是自主的工作者的話,他們會傾向拒絕不佳的工作條件(例如到較偏遠的地區、或者困難度高的服務),而在平台的經營者看來,它就失去了一筆能夠帶來收入的生意。

企業為了要解決這類的問題,最直接的方式便是對平台上服務的提供者進行控制,不但讓這些人要有穩定的服務品質、還必須使他們接受較為不利的案主。這便引發了許多的爭議。

Uber 對旗下司機的作法,便引發了這些司機到底是受雇者、契約工、還是自由業者的爭議。Ross Eisenbrey 和Lawrence Mishel 兩人的研究報告指出,Uber 的司機其實更像一個員工,而非自由的工作者。比如說,為了要讓司機更「積極地準備接案」(engaged to wait)Uber 程式被設計成在司機接到搭乘請求時,只有 15 秒的回應時間,超過 15 秒便被視為拒絕接案,接案率成為 Uber 的績效表現評估。當一個司機接案率低於 90% 時,他會收到系統警告,若低於 80%,則會被移除接案的權限(being deactivated (i.e., fired) for having too low an “acceptance rate.”)。透過這樣的控制方式,Uber 迫使平台上的司機有更快的接案反應,並且更難以拒絕對自己來說不是那麼願意的案例。

已經結束營運的 Homejoy,在經營也曾面對類似的困局。由於平台上清潔人員數量的不足,因此平台對於這些人施加了諸多的限制。包括「不能決定一天內最多接幾個案子」、「不能決定是否同一天內只待在同一個城市服務客人」、「不能決定是否要對同一個客戶繼續服務」、「不能指定服務地點要是大眾交通到得了的地方」、「不能決定自己是要在交通尖峰時刻接案,還是在非通勤時候接案」等等。這樣的勞動條件讓他們更難吸引到清潔人員,使得整體業務日益惡化。

[1] Alex Stephany著,郭恬君譯,《共享經濟時代:從分享房屋、技能到時間,顛覆未來產業與生活的關鍵趨勢》,頁32。
[2] Jeremy Rifkin著,陳儀、陳琇玲譯,《物聯網革命:共享經濟與零邊際成本社會的崛起》
[3] Alex Stephany著,郭恬君譯,《共享經濟時代:從分享房屋、技能到時間,顛覆未來產業與生活的關鍵趨勢》,頁30-31。

【三之二】

Uber 究竟是共享經濟,還是「補貼經濟」?

共享經濟的競爭優勢

前一篇文章依據共享經濟的經營內容,區分出三種主要的類型:「租賃(閒置)資產」、「二手物品交易」,以及「媒合勞務及服務」,並且簡要討論各自遭遇的挑戰。這部分則將焦點轉向市場層面的議題上,探究幾個相關的議題。

我們首先從最直接、也往往是最容易被人忽略的問題開始:為什麼共享經濟能吸引到投資人的目光?誠然,此一波共享經濟浪潮,為所有人畫出了美好的未來前景,貌似可以建構更高品質的生活,但是對投資人來說,長期的社會效應終究不是他們的核心關懷。如同馬克思所指出的,資本的積累才是資本主義的核心邏輯,因此如果共享經濟若無法提出吸引人的經營模式,無法提供短期的投資回報,那麼一開始就無法受到資金的青睞

那麼,建構一個網路的平台,媒合「閒置資源」與需求,從中抽取佣金,這樣的企業經營模式,相較於過去的業務,它的優勢究竟是什麼?答案說穿了也很簡單,在於「固定資本」的大幅下降。本章將以目前共享經濟的龍頭企業 Uber(「優步」)為例,來說明共享企業在市場策略上的盤算,以及它所相應產生的許多困難。

▲ Uber 以網路平台的方式,媒合服務的資源與需求。(圖片來源:Uber

傳統企業之擁有龐大的固定成本,目的在於滿足市場需求。過去資本主義的任何企業,為在任何時候都能提供服務、滿足顧客需求,勢必要有充分的資源儲備,也就承擔了相當的固定資本。Uber 最初打入的高級車出租市場裡,業者需要保存並維護高價名車,也需要雇用能夠駕駛這些車輛的高素質司機,隨時準備載客服務。業者不僅需要車庫,也需要勞動契約來雇用司機。相較之下 Uber 這類共享經濟新模式,大膽移除這些過去不得不擁有的固定資本,這樣的作法如何可能?

共享經濟認為,解答其實很簡單,就是經濟學的基本原理:價格機制。透過價格的提出供給方與需求方達成批匹配,當需求增加時價格也跟著上升,吸引更多司機接案載客,市場的需求即能達到滿足。過去由於資訊不能快速流通,即時性的價格機制難以實行;但現在科技已經透過網路、手機等軟硬體設備,架設出一個資訊無遠弗屆、快速流通的管道,突破過去的障礙。因此,只要 Uber 平台能讓市場價格忠實地運作,那麼在理論上,共享經濟就不需要擔憂供需雙方的議題。Uber 相信它們不需要購買車輛、招募員工,社會裡自然存在達到需求的司機,可以透過Uber 的平台服務,與乘客達成交易,公司便可從中獲取酬金。

受限制的價格機制

「正確的市場價格」對 Uber 的營運來說相當重要,是 Uber 捨棄傳統「固定資本」之後所必須支付的代價。Uber 旗下並沒有任何專職雇用的員工,不會有司機覺得自己有「義務」於特定時段替 Uber 開車,Uber 也不能(透過契約)強制司機載客,只能讓市場價格提供誘因。

然而透過 Uber 實際的運作,可以發現「價格機制」不是簡單就可以設定。在經濟學的市場理論中,「市場價格」的產生,是由於存在無數的供給方、需求方,彼此不斷的進行報價、議價的動作,有些成交,有些則否。未成交者必須進行調整,找到有對象願意交易的價格為止。供需方不斷對話創造出浮動的市場價格,價格機制才得以實現。但是網路平台叫車標榜快速、即時,不會有乘客或者司機,想要不斷地報價,媒合價格來進行交易。

因此 Uber 自身必須肩負起「造市者」(market maker)的角色,亦即由平台自行報出供需雙方都能接受的「市場價格」,讓交易可以完成,再從中抽取佣金。Uber 為此徹底研究了定價公式,創造「動態差別費率方案」,希望能夠具體呈現市場價格。

「動態差別費率方案」的實施,卻讓 Uber 招來許多批評。這很大部分是因為在「動態差別費率方案」的設計中,必須在需求量高、供給不足時大幅提高價格,才能有足夠的供給(司機)。可是對乘客而言,那個價格可能是完全無法接受的。例如 2011 年舊金山跨年夜、2013 年底的紐約大雪時,Uber 的租車價格,提高至驚人的七倍到八倍之間。而在 2014 年澳洲雪梨發生人質劫持事件,當時有人想要叫車離開事發當地,卻看到了 Uber 開出了平時四倍的費率:起跳 100 美金、每分鐘 4 美金、每公里 9.59 美金。這些事件的揭露,都讓它遭到輿論的批評。

Uber 雖然會極力辯解這是「市場機制」,但群眾無法接受,認為這更像是「趁火打劫」。最終 Uber 只好調整其機制,修正計費模式,連帶地 Uber 的資金結構也出現了轉化,在許多城市裡,這最終影響到 Uber 獲利的可能空間。

▲ Uber 調整費率的計算方式,雖然回應了消費者,卻也影響其在許多城市的獲利空間(圖片來源:Uber

透過各種補貼維繫運作

Uber 提供的「市場價格」在很多時候不被乘客接受,它勢必要將價格調低以吸引乘客,然而價格一旦過低,司機當然選擇不載客,造成供給不足的問題。面對這樣的兩難,Uber 只能選擇承擔兩者之間的價差:讓乘客以低價搭車,自己則提供「獎勵金」來補貼司機,維持供需雙方的交易,今日的 Uber 在實際運作中,很多時段都有這種獎勵金的設置,藉以彌補市場價格和實際價格之間的落差。如此一來,這就脫離純粹是市場機制的原理了。

不過 Uber 必須實行進行的補貼不僅止於此,以下是另一個有趣的案例。

在過去,Uber 曾宣傳使用其平台的司機,可以收入薪九萬美金,此事引發許多的爭議和討論。費城記者 Emily Guendelsberger 便實際當起 Uber 司機,詳細計算了收入與支出。最後她的結論是,如果她一年工作 365 天、一天工作 27 小時(27 hours a day, 365 days a year.)的話,她才有可能年收入九萬美金。類似的實驗還有多起,不約而同證明為 Uber 開車是無法年收入九萬美金的。

Uber 的宣傳似乎被證實為假,直到媒體開始報導一位名為 Joseph Ziyaee 的 Uber 司機,這位司機確實自 Uber 手中取得如此數量的收入,甚至更多。他並不是一年內賺到九萬美金,而是在六個月內便獲得此一數目……但是從頭到尾,他一個月只替 Uber 載客過一次!

和一般的 Uber 司機不同,Ziyaee 並不是從載客的業務上下手賺錢,而是瞄準了 Uber 的司機推薦獎勵。為了增加使用網路平台載客的司機,Uber 提出了推薦獎勵的制度,只要有司機推薦了其他人當上 Uber 司機,Uber 便會依情況給予推薦金的獎勵。Ziyaee 便是一個專門協助其他人申請擔任 Uber 司機的仲介人。Uber 會視地區需求調整各城市的推薦獎金,Ziyaee 便隨之鎖定高獎勵金的特定區域,親自走訪該地、替人辦理申請。

補貼成為 Uber 平時運作的常態性支出,而接下來在 Uber 進入中國市場的案例中,我們可以看到更多的補貼策略。

Uber 退出中國市場

當 Uber 進入一個城市的運輸市場時,和過去的企業不同,並非從「招募員工」、「設立據點」的角度開始著手。Uber 打開市場的形式,主要包括推廣平台在該城市手機的下載使用,讓司機(供給方)和乘客(需求方)逐漸習慣透過平台叫車。

更直接的說,Uber 要盡力衝高平台的使用量,讓城市的居民快速習慣於網路叫車。因此在策略上除大量的宣傳以外,也要不斷推出各種「優惠」措施。這些優惠,也就是補貼。Uber 採取了極度慷慨的手段,對司機與乘客進行了雙重補貼,希望能快速取得市佔率。例如 2014 年九月,Uber 與「媽媽網」合作行銷,對用戶宣稱「只要符合報名條件,即使沒被選中的用戶也可以獲得 Uber 所提供的 100 元打車基金」[1]。而為快速吸引司機成為 Uber 平台的使用者,Uber 的各項開車補貼也是極度大方,甚至可能超過單趟車次乘客所需要支付的車資。

這種雙重補貼的手段在預期正面的效果外,出現了更多鑽漏洞造假的情況。有報導發現,中國的 Uber 司機會透過合謀或者購買作弊的軟體,偽造假的行車紀錄,騙取 Uber 慷慨提供的獎勵金。有時每筆作弊可以獲利 1.6 美元。而司機通過作弊,可以獲得三倍的車費佣金。Uber 灑大錢投入新興市場的作法,並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,它鉅額虧損開始激起投資人的警覺心,意識到其實像 Uber 這類的「共享經濟」都還沒找到營利模式的事實。

▲ Uber 選擇退出中國市場,是行銷策略失靈?抑或代表共享經濟概念與營利模式相牴觸?(圖片來源:Uber

2016 年 8月,Uber 不敵鉅額的虧損,宣布結束中國市場的經營,旗下業務將轉交給在中國的競爭對手「滴滴快的」。Uber 退出中國的決定震撼了全世界,也讓很多人重新檢視「共享經濟」的主意是否可行。

在這一波「共享經濟」的想像中,倡議者相信透過網路平台、協調需求方和「閒置資源」,可以大幅省下「固定成本」,創造新的企業經營模式。但從 Uber 的案例可以看出,省下眼前的「固定成本」,則必須要提供額外的「補貼」才能維持運作,那麼,這到底是「獲利」還是「虧損」呢?

由於 Uber 造成的鉅額虧損,來自各種毫無節制的補貼。因此不少人也重新開始思考,今日在實行的「共享經濟」,會不會本質上其實只是一種以獎勵金為手段的「補貼經濟」呢?

[1] 郭澤德,2016,《共享經濟:緣起+動力+未來》,頁11。北京:北京聯合出版公司。

【三之三】

共享經濟再出發:當人際互動不再頻繁時

共享經濟:另一種面貌

在探討了 Uber、Airbnb 這些近幾年來共享經濟的「明星」之後,本文最後將回頭探討共享經濟的另一個群體。此一群體的經營目標相當平凡,分享的物品也並不是前述房舍、轎車等高價值的資產。他們不容易成為國際資本、基金所青睞與投資的目標,卻是共享經濟開始發展的最原初型態,也保留了最激動人心的核心部分。

Rachel Botsman 在 2010 年的 TEDxSydney 的演講中,指出在經歷了金融危機、經濟衰退等事件的接連打擊後,今日許多人開始反省,意識到他們其實購買了許多並不是「非買不可」的商品。演講中她舉了一個非常著名的例子:在美國,很多人都會買電鑽來打洞,進行家中的裝潢整修,這似乎是生活的「必需品」。可是實際上,一個人的一生,通常只會有 12 到 15 分鐘的時間使用電鑽,購買之後很快電鑽就會被放入家中不見天日的儲物角落,再也不會被利用到。

習以為常的大量消費,隨資本主義發展達到瓶頸,面臨難以為繼的困境。Botsman 指出在在 21 世紀初期開始,一種她稱之為「合作消費」(collaborative consumption)的新型態消費形式逐漸發展,並於 2008 年後走向成熟。當人們意識到他們真的要的不是擁有電鑽、而是要電鑽打出來的洞時,他們發現到支付少量的使用費、向別人借用電鑽,是更好的主意。這樣新的消費模式變產生了。我們借用、和別人分享我們擁有的東西,不再需要刻意去商場購買,「我的東西就是你的」(What’s Mine Is Yours)。

除了對現有的消費的省思之外,「合作消費」的成長同時也得利於相關技術的成熟。網際網路與手機APP程式介面的發展成熟,可說是這波風潮形成的必要條件。此外,地理資訊技術(GIS)的應用,讓一個人不僅能夠找到可以借給他電鑽的人,更可以找到最近的那一位。評價系統的建立,可以讓雙方理解雙方的「信用」紀錄,評估這次借用是否是個好的主意。正是因為這些技術的蓬勃發展,讓 Botsman 非常樂觀的相信,21 世紀將是「合作消費」──分享彼此的物品,也就是「共享經濟」──的新世紀。

「萬物皆可借」的共享經濟

在2008年之後,大量的共享經濟網站開始浮現。一些網站包括了 Ecomodo (2007); Crowd Rent 和Share Some Sugar(2009),Thingloop、OhSoWe 與 SnapGoods(2010)等等。本文將介紹兩個性質相當不同的共享經濟網站,呈現出共享經濟中「萬物皆可借」的特性。

Landshare 是 Rachel Botsman 的 TED 演講中即介紹的例子,它是一個 2009 年英國所啟動的土地分享計畫。Landshre 提供媒介服務,讓 Jones 先生可以將自己家裡後院的土地外借給 Smith 先生耕種,兩人一起分享耕種的食物。有超過 75,000 的人登記計畫的網站,所提供的土地分佈在整個英國上。

▲ Landshare 分享土地的情形(圖片來源:Landshare

Kitchen Library 則提供廚房用品的借用服務,並更進一步提供這些廚房用品的放置與管理。這個網站採取收費會員制,會員可以隨時向 Library 借用某個廚房用品一星期,使用完洗好再歸還。與最初的共享經濟模式相比,Kitchen Library 提供的倉儲功能可以解決會員相互借用時可能產生的各種技術問題,例如臨時找不到物品、或者物品狀態不佳,引發雙方的糾紛等等。

這些案例展現出共享經濟的多樣性,「萬物皆可分享」的特質尤其顯得潛力無窮。自 2010 年起,共享經濟在網路上蓬勃發展,整個世界瀰漫起樂觀的氣氛。許多人藉此對整個資本主義的消費模式進行反思,重新認識到我們真正需要的,是一件物品的「使用價值」,不是它的所有權。整個社會不需要永無止盡地購買商品,使用一兩次之後就必須找個倉庫儲存起來,「分享」是個更好的主意。更樂觀的主張也開始浮現,認為共享經濟是資本主義經濟的「替代」(alternative)模式。

▲ Kitchen Library 進行共享廚房用品的同時,也具有倉儲的功能(圖片來源:Kitchen Library

共享經濟:面對 2017 年

倘若本文在 2016 年的前半年完成,那我們將會滿足於前一節最後的結論,積極鼓吹這一類共享經濟的模式,同時呼籲對於 Uber、Airbnb 這類大型跨國資本介入、打著「共享經濟」的名號,實際上卻是逃避各種稅賦與責任的新型態雇傭關係。不過現在已經是 2017 年,是時候從新對「共享經濟」的現況,加以慎重的檢視了。

相對於前一節所舉的各個例子所富有的啟發性,2016 年的現實,則是毫不留情地潑下一盆冷水。這些關於共享經濟的網站及計畫,今日或者已經關閉、或者已經轉型。第一段的 6 個網站,在 2015 年以前都已經結束營運;Landshare 計畫在經營了七年之後,於 2016 年 2 月 24 日宣告結束,至於 Kitchen Library,則是在 2016 年 9 月 1 日結束。

▲ Landshare 於 2016 年 2 月 24 日發布關閉通知(圖片來源:Landshare
▲ Kitchen Library 於 2016 年 9 月 1 日關閉網站

經歷了約 5 年的發展之後,共享經濟迎來如此尷尬的情況。不可否認今日仍然有許多共享經濟的網站在運作,但是我們已經沒辦法像一、兩年前如此充滿自信,認為它可以取代資本主義的大量生產、大量消費的模式。今日共享經濟若要繼續進行下去,那麼它勢必要重新出發,調整自己所期待的位置、與資本主義的相對關係。

社會連帶的重建

在共享經濟經營上的各項議題中,「社會連帶」的概念有相當的重要性。諸如「向鄰居借電鑽」的例子,充斥在這一波的浪潮中。在共享經濟描繪出獨特的意象中,我們不只是向別人借用、和別人分享所有物而已,我們會更進一步結交朋友、獲得獨一無二的體驗。沙發衝浪(couchsurfing)不僅是一個借宿的體驗,也包含一起共進早餐,暢談旅遊的所見所聞。

這種奠基於人際連帶的美好想像,在今日卻並非如此順理成章。都會裡的人們早已經不再和鄰居進行互動,更遑論登門拜戶、向鄰居借電鑽一用。地理資訊技術雖然提供了距離的資訊、讓人們可以快速地找到對象,但最遠的距離畢竟還是人與人之間名為「陌生」的無形阻隔。在這樣的情況下,能夠迴避與他人建立社會連帶的「購買」,與「分享」相比起來,雖然可能會有更多的花費,反而是現代人比較優先的選擇。

要使共享經濟發揮效用,重建社會連帶是相當重要的,兩者之間可說是相輔相成。以一個城市、一個國家為範圍,建立大規模的相互借用的網絡,難度其實相當高。在經濟不景氣、每個人都手頭拮据的情況下,此一模式也許能夠發揮一時的效用,不過當經濟開始復甦時,人們很可能又會回到購買商品的習慣上,這也許正是這十年來共享經濟,自快速發展到面臨困局的最重要理由。

但是我們也必須指出,相較於這些以營利為目的、全國性的網站的消退,不少共享經濟的案例在社區層次的規模上,仍然穩定持續運作。這是因為社區裡人際關係是核心的組成部分,當社區面對經濟、高齡化等現實問題時,彼此借用、相互支持的共享經濟,就成為非常理想的解決方案。畢竟社區經營的核心任務,本來就是社會連帶的重建。

在過去幾年來,共享經濟被當成創業的理想方向,跨國資本挹注的案例更加深這種浪漫的想像。但是在 2017 年的今日,我們必須更持平地看待共享經濟、將它放在更正確的位置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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